◎作者:田家青◎出版:三聯書店◎此書於2014年5月出版
  今年五月二十五日是王世襄先生誕辰百年,作者田家青作為文物大家王世襄先生得意的入室弟子,從游王世襄先生三十餘年,親炙其深厚學養和大家風範。所記皆為第一手材料,文字流暢易讀,京腔韻味濃郁,人物刻畫靈動,幽默筆觸中浸出深厚情意。書中所載三十餘年來王世襄夫婦雍容達觀的處世境界,以及生活點滴中所流露之美學趣味和獨到見解,都讓人印象深刻,回味不已。
  王先生說:“古琴根本就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演出,演出和古琴的精神不符。”
  一九九二年,北京的某音樂廳舉辦一場古琴演奏會,主辦方通過朋友找到了我,希望能請到王先生及夫人來聽這場演出。以往,我拉王先生參加什麼活動,向來一拉一准兒,便以為這事兒十拿九穩,當下滿口答應。
  可聽我一說,王先生說這個活動絕對不能去。他說:“這你知道啊,古琴根本就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演出,演出和古琴的精神不符。所以我絕對不能參加,這是原則問題,這是性質的問題。”
  我說服不了他,這成為我唯一一件沒能把王先生請出來的事兒。由此也能看出他對古琴精神的維護和崇敬,是發自真心的。
  隨著時代的變化,社會越來越浮躁,面向公眾的古琴演奏不僅大行其道,且演奏的形式也越變越離奇,花樣越來越翻新。有段時間經常聽老兩口兒抱怨,說又聽說某某人拿古琴乾這個乾那個的,使他們特別反感。
  接下去有段時間,不知怎麼突然冒出五花八門不同名目的古琴社古琴會,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。仔細探尋才發現,背後組織這些會社的各色人物,壓根兒就跟古琴沒有半點關係,也跟著一起摻和。說到底,是以琴文化做幌子,心裡暗揣著各自目的。這類人,我見過一些,從修養、談吐、氣質、氣場,怎麼都無法讓人與古琴搭上界,大都愛故弄玄虛。倒是那會社場所,“捯飭”得像個酒店會所,全似醜婆娘還刻意打扮修飾。其實,不是堆砌中國文化符號的裝修裝飾就代表品位,恰恰相反,更容易暴露出主人的低俗。
  很多會社都想請王先生夫婦參加活動。有一次,碰到一特別難纏的,要請老兩口出席他們琴社的開幕式,懇切之情,大有“不到黃河不死心”之勢。王夫人動了氣,說:“如果非要讓我去講,我就會說:你們這琴社跟古琴文化本身就完全相悖,應該現在就散會,立刻解散!”
  進入新千禧年,古琴在全民間突然暴發性地流行開來。我們常說,不管什麼事,一旦普及開來,肯定亂套,就像二十多年前的斯諾克臺球,本來挺紳士的事兒,普及開來就變了味兒。有次我和王先生一起到我在郊區的工作室,見村口路邊有一張缺一條腿的臺球桌,用磚頭支撐著,兩個肚皮滾圓的大胖子,光著脊梁,露著半拉肚子,抽著煙拎著酒瓶在那兒打臺球,旁邊放著拿磚頭壓著的零錢賭資。讓人覺得可笑,又笑不出,不禁感嘆:不管多雅的事兒,普及風行起來,基本都這德行。古琴也快變得這樣了,真是無奈。
  有一次,在某次活動的宴會上,某位非常有名的古琴教師和我同席。閑聊中,他說在做演出,“我現在演出用即興編曲。即興,就是由觀眾現場出題目,寫在紙條上,根據題目我立刻就能給他彈出來。”我當時就說:“古時琴者即興彈奏,是在幾位知音知己間心緒交流,有曲水流觴、把酒賦詩之意。可您這成百上千的來人,社會又這麼複雜,您有這個把握,什麼都能彈,就沒有過顧慮?”他說:“就是因為我有把握,我才敢即興演奏。”我問:“那你就沒有遇到過什麼難弄的?”他說:“有啊,那回在某音樂堂,觀眾遞上一個紙條兒。”為防止作弊的嫌疑,念紙條兒的不是他本人,由主持人念:“請用古琴表現波音747飛機在北京機場的起飛和降落。”我一聽就說:“這您怎麼辦?”他說:“這好辦。我用古琴咣咣咣,給他彈了一通兒。”我覺得這事淺著說是不靠譜,往深里說就是在糟蹋古琴。但還沒等我想明白,他又說:“這還不算什麼,還有更難弄的。”在另一場演出上,底下遞來一紙條,主持人一念,臺下哄堂大笑,寫的是:“請您用古琴演奏表現一下紅杏出牆的感覺。”我說:“那您怎麼辦啊?”他說:“我想了想,這個不能彈。於是我走到台前,嚴肅地跟大家說,這和中國的古琴文化,和中國的道德禮儀不符,有失風雅,不能彈。”我當時就給了他兩句,我說:“您辦的這事兒,前邊叫左傾機會主義,沒那麼大本事,沒有金剛鑽,還攬了瓷器活兒。後邊叫右傾投降主義,最後您也沒弄成。”底下還有一句話,我當時沒說,按王先生總愛說的一句北京老話,這純屬“抖機靈,沒抖成,玩兒現了!”
  回去之後,偶然想起此事,就跟王先生說了。他聽後“哼”了一聲,只說了一句:“真能幹得出來!”
  格調和品位,最能反映在普通日常生活中的,莫過於做飯燒菜。不管多忙,王先生總要抽出時間自己下廚。他所做飯菜的特點是:一定是家常飯,一定是最大眾化最便宜的材料,做菜多不放味精,但絕對有味兒。絕在哪裡呢?就在火候和各個細節的處理和把握。
  做菜已成為他的一個樂趣,且樂此不疲,成為每天工作之餘的休閑和調節。想想也能理解:成天伏案工作,可以改變一下身體姿勢;而且要做菜,自己就得買菜。一大清早去菜市,正是清醒腦子和活動身體的好機會。王先生也讓我幫著乾,而且想好好教教我。但王先生做菜的方式實在太講究。以“切菜”為例,不同的菜,切法就不同,甚至同一種菜,在不同季節做不同菜品或燒不同的菜式,切法就又有不同。依我看,把他做菜的刀工、切法的名目和方式一一列出,出本書也就不薄了,另外,對收拾、歸置各類蘑菇就更別提有多繁複了。
  (連載十六)  (原標題: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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